□阚新华
上世纪计划经济时代,我们江海平原的乡村,人们常常吃了上顿愁下顿,至于水果更是供销社柜台里的奢侈品,寻常农家孩子只能在课本插画里想象它们的模样。大人们总说:“水果是城里人的稀罕物。”我们似懂非懂,却在心底藏着个秘密——有一种“不是水果的水果”年年都在桑树枝头向我们招手。
大人们总说这野果登不得大雅之堂,算不得传统水果,但我们偏把它当宝贝。它默默缀在桑树枝头,青时如小灯笼,紫时似水晶珠。在我们眼里,它比任何水果都亲近——当六月蝉鸣渐盛,暑气漫过青石板路,桑树的叶片在风中沙沙作响,那些藏在叶腋间的紫珠就成了我们的天然零食。
我们这一代农家娃对桑树还是心存感激的。那时候,江海平原的田埂河沟边,很难找到不种桑树的人家。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,桑树是农家的生存智慧:碗口粗的树干剥去外皮,便是油亮的扁担,能挑起晨露与暮色;年长的树伐倒锯板,经木匠的斧刨打磨,可成堂屋的八仙桌。至于桑叶,更是农家的“宝贝叶”:春天喂蚕,听蚕宝宝啃食时沙沙作响,像极了细雨落瓦;秋冬攒进竹筐,便是猪栏里的青饲料。桑葚,那更是我们农家娃念念不忘的心头好。
江海平原素有种桑养蚕的传统,每逢小满节气,新摘的湖桑叶在竹匾里堆成绿浪。湖桑叶片肥硕如蒲扇,蚕匾里的“白娘子”蠕动身躯,啃食声此起彼伏。老人们说,这湖桑还是清末从湖州引种的,历经百年风雨,早已成了地头的“风水树”。
《诗经·卫风》里有“于嗟鸠兮,无食桑葚”。先民早已懂得这紫果的魔力。《本草纲目》载:“桑葚味甘酸,性微寒,止消渴,利五脏。”那时我们不懂“于嗟鸠兮”的告诫,也不晓得“药食同源”的深意,触手可及的是爬上树杈时的快乐。光脚踩住粗糙的树皮,小腿夹紧树干慢慢向上挪,掌心蹭满黏稠的树汁,待骑上树杈时,裤腿早被磨得发白。最高处的桑葚总是最甜,紫得透亮的果儿一入口,酸甜在齿间炸开,染得嘴唇乌紫。我们只知道这紫珠能解午后的渴,能填半天的饥,是老天爷赐给农家孩子的“甜星星”。
爬树是农家娃的必修课,而摘桑葚则是这门课的“毕业考”。村东头小脚周老太家院墙边有一棵三四十年树龄的桑树,每到五六月,紫红的桑葚便越过墙头,在阳光下晃成一片紫霞。周老太逢人便说:“这果儿是给南通城里外孙留的,他就好这口家乡味。”我们天天咽着口水路过,终于在一个午后,我们六个小伙伴聚在墙根下:年纪小的两人一东一西去望风,年纪大的两人当人梯,我和另一个伙伴踩着他们的肩膀上墙。墙里的桑葚比墙外密得多,轻轻一捋就是满手,甜汁顺着指缝往下滴,我们慌忙张开衣襟兜着,生怕浪费一颗。
那天傍晚,我们揣着满手紫痕洗了又洗,以为神不知鬼不觉。谁知第二天上午,周老太的拐杖就“咚咚咚”敲开了村里小学校的木门。她站在教室门口,手里攥着半把发紫的果柄:“老师,你们班的娃娃把我家桑果糟践得不成样子……”班主任陈老师听完,语气轻得像哄孩子:“您看这桑葚,长在树上是个景,落进肚里是个味,本就是天地生的野果子。城里娃娃有巧克力,咱村娃就这点乐子,您别往心里去。”待周老太离开,他突然转身,黑板擦拍在讲台上:“全体起立!把手伸出来!”
六双未洗净的乌紫的小手在阳光下无所遁形。陈老师眼镜片上的光斑随呼吸颤动,竹鞭悬在半空,最终轻轻落在讲台上。他转身在黑板上画了棵枝丫舒展的大桑树,枝叶间缀满紫点。“记住了,真正的本事,是能爬上最高的树,摘到最甜的果,还不沾别人一丝一毫。”阳光透过窗棂,我们攥着衣角,忽然觉得掌心的紫痕烫得厉害——那是羞耻与顿悟在发烫。
多年后,当我在异乡的霓虹中辗转,常能看见水果店显眼处摆着盒装桑葚,紫得发亮,旁边标着“花青素之王”“抗氧化圣品”的标签。年轻人举着手机拍照,镜头里的桑葚躺在透明塑料盒里,透着精致的冷光,却照不出我们记忆里的星光。
在我心中,桑葚是我幼时爬树蹭破的裤腿里藏着的勇气,是从老师竹鞭下懂得的体面,是刻在骨血里的土地密码。至今路过桑树林,仍会下意识舔舔指尖,仿佛还留着那年的酸甜——那是周老太拐杖尖磕在青石板上令人心颤的“咚咚”声响,是陈老师黑板上永远结满紫果的桑树,是永远不会在记忆里发酵的童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