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色黑下来了,我连忙赶到厨房,母亲带着两个儿媳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。我接过母亲手中的锅铲,继续掌勺。今晚的厨事更加不能掉以轻心。
隆重的年夜饭在祖孙三代兴高采烈的交谈声中开启了。母亲迫不及待地分别递给孙子孙女厚厚的、装帧精美的压岁钱袋子。我想起了小时候,每到大年初一,奶奶都会把我们兄弟俩叫到老屋里,郑重地递给我们用红纸包着的压岁钱。虽然只有几角钱,但我们都开心极了,因为足够买几百响小炮仗了。我们从来都是把成串的小炮仗拆开,一个个燃放的。
饭后,我们拿出了各式烟花。先放小的,后放大的,放完地上喷的,再点飞上天的。这一刻,古老的书院在这次第绽放、绚丽璀璨的火树银花映照下焕发出勃勃生机。
余兴未了,我们六人各自背着火爆全网的“加特林”,出精进书院后门,沿东后街北行数百米,来到古护城河上的龙游桥。大家一起点燃手中的仙女棒,舞动的光影映衬着孩子们纯真无邪的笑脸,大人们好像都回到了无忧无虑的童年时代。最后,我们一人端着一挺“加特林”,随着一声令下,大家同时点火。刹那间,“万炮齐发,火力全开”,恰似闪亮夺目的流星雨在幽深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美丽的弧线,又似从天而降的巨龙呼啸着潜入这沉睡千年的龙游沟。
快乐总是短暂的。回家路上,迎着远处天边不时升起的五彩纷呈的烟花,众人意犹未尽。
大年初一,小二子打来电话,急促地告诉我女儿和侄子在他家附近的大河边玩耍,让我赶紧过去。我和哥哥一路小跑赶到大河边,果然这两个小孩正在小二子的指导下学习打水漂。就这一会儿工夫,水平已经很高了。他们激动地攀比着瓦片弹跳的次数。我们忙不迭地替他们在泥地里刨瓦片,输送“子弹”。偶尔自己也尝试甩几下,但总是不尽如人意。
最后一把,侄子奋力一甩,小小瓦片在潋滟的水面上扑腾了七八下。“当”的一声,只见那瓦片撞到对岸的石驳码头后,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。
在他俩这么大的时候,我和小二子常常在此打水漂、游泳、跳水。那时的大河比现在更加宽阔、清澈,我们有时还会偷偷爬上东来西往的货船。
父辈的友谊、儿时的故事、故乡的游戏都是文化的传承、精神的遗传、人格的塑造。我觉得,这恰恰是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孩子们所欠缺的。
计划中的归期就要到了。年初二晚上,母亲提来一篮子带壳花生,准备炒了给我们带走。近些年,父母年龄大了,家中的自留地退了不少。母亲知道父亲和我们兄弟俩尤其爱吃炒花生,坚持要保留一块地,专门栽种花生。每年春天播种,秋天收获,冬天晾晒。
也许知道这是在老家的最后一个晚上了,两个小孩没再到处乱窜,安静地围坐到厨房里来了,还自告奋勇地接替了奶奶的“御用火头军”——爷爷。
看着母亲和父亲在砖灶前轮番费力地翻炒着一大锅花生,我们多次上前要接替他们。但母亲摆摆手说:“这是我和你们爸爸多年练就的技术活,火候和翻炒手法稍微掌握不好都会前功尽弃。”在一阵清脆悦耳的“劈里啪啦”声结束后,母亲俯身观察到花生壳刚刚开始变色,于是大声宣布:“好了!”
我接替母亲把花生铲到竹篮中,筛掉炒盐,孩子们迫不及待地从竹篮里抓起还烫手的花生。任凭窗外的寒风呼呼作响,一家人围坐在热烘烘的灶边,剥着酥香的花生,聊着新年的打算,依依不舍地感受着这难得的温暖。
这不正是清末诗人潘榕《卜算子·寒夜围炉》中描写的场景吗?
“矮屋瓦凝霜,深巷更敲月。
阵阵寒风阵阵吹,吹酿遥空雪。
齿冷语难温,心壮肠犹热。
围坐红泥小火炉,煮酒谈今夕。”
此景此情,只待来年!
大年初三,我们准备返回南京。回来的时候车子后备厢塞得满满的,回去的时候塞得更满了,连车厢里也塞满了。
回到南京,爱人说:“你这是何苦呢,这几天非要睡在老宅,还不能洗澡。”的确如此,这几天晚上老宅很冷,第一天我就冻得有点感冒了。其实她可能体会不到,既然我已经回到了老家,就不再想离开,哪怕就几晚。
明末清初评书艺术家柳敬亭晚年寓居通城,对故乡念念不忘,曾在除夕之日诗云:“我尝掩泪望余西,柳家巷口夕阳低。”我虽未及晚年,但余西、精进书院是我的衣胞之地。世界何其大,你可能留恋过许多地方,但一个人的衣胞之地,却只能有一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