芳华易逝 长华不老(上)
——记通州区公安局石港派出所民警沈长华
袁杰
一
沈长华感觉自己老了,在石港镇华荣宾馆,在这个烟雾缭绕的凌晨一点的夜里。腰窝子里火辣辣的酸疼,像是有千百只饥饿的蚂蚁在啃食,眼皮子几乎要用竹签才能支撑,而脑子里都是杂乱无章、此起彼伏的嗡嗡声。他用力搓揉太阳穴,强迫自己保持清醒的头脑。他从床边站起身来,用被熏得焦黄的手指给房间里其他人派烟。
人很多。两张床边坐得满满当当,椅子上,电视柜上,茶几上,都坐着人。还有实在坐不下的,就都双手环抱着,一脸愤怒地站着。一圈下来,烟又不够了,老沈尴尬地耸耸肩,说,“我烟有发完的时候,你们事情总要有个解决的时候,这样僵着不是办法,大家这一天都很辛苦了。”
坐在椅子上的女人气若游丝,她伸着脖子,用力把声音送远一点:“沈警官,石港镇的人都说你好,我们才听你的到这宾馆来协商的。”说完又哭了起来。边上双手交叉的男人一脸愤怒:“我叔叔死了都得不到安息,还在医院等着老板给说法。实在不行,我们还是要把死鬼拉过来的。”
石港派出所的警情就是从“死鬼”两个字开始的。上午的时候,沈长华辖区的老百姓火急火燎地给他打电话:“老沈,不得了了,球墨铸造厂门口被围死了,黑压压的人啊,他们马上还要把‘死鬼’拉过来堵大门。”
群体性事件的处置是社区民警的头等大事。人多,嘴杂,手脚多,情绪在群体里会不断放大,甚至爆炸,不及时处置好就会演变成打架斗殴、损害公私财物、故意伤害等严重的治安甚至刑事案件。沈长华急忙向所长报告,驱车前往事发地。
那个时候,女人的声音是尖锐的、凄厉的。“来上班的时候活生生的,上上班就没了。男人没了,我的日子怎么过啊!你们把我男人赔给我,赔给我啊。”女人的哭声是死者亲戚们冲锋的号角。众人在哭声里义愤填膺,把门擂得震天响,把厂里的几个管理人员使劲推搡。
沈长华疾步从警车上下来,奋力扒开人群挤了进去。“我是沈长华,这里的社区民警。有什么话咱找个地方坐下来谈。我负责把厂里的老板约过来。”沈长华一开口,矛盾点就被拎了出来,情绪激动的人一时站着不知如何是好了。周边围观的群众大多是辖区的老百姓,对沈长华熟得很,纷纷劝说:“老沈人好,听他的总不错的。”“在这儿也解决不了问题,听老沈的。”
来的有五六十人,沈长华说派几个代表吧。好说歹说,留下了二十多个人。这时候沈长华的手机响了,是厂里的老板。他说:“老沈,你来了就好,你约地方,我马上到。”
围绕着赔偿,“拉锯战”就在宾馆的房间里开始了。从上午十点多到第二天凌晨。沈长华光下楼买烟都跑了好几回,最后楼下的小店也打烊了。妻子吴艳平电话打来无数次,说饭菜都热了多少次了,到底什么时候回家。沈长华说可能回不了。吴艳平淡淡地说:“好吧,那我明天自己去医院吧,你自己也注意点身体,五十多岁的人了。”
工亡事故,沈长华处理过不少,他知道协商往往都是持久战,甚至谈着谈着大动干戈,大打出手的都有,一夜不得回去算是小事。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,体贴入微的交流,加上耐心的工作,总能把事情妥妥帖帖处理了,无论多晚。现在身体告诉他,他是有点力不从心了。
二
沈长华年轻的时候身体倍儿棒,1984年应征入伍,进入了淮阴武警支队。在部队四年的摸爬滚打,他不但身体练得更加结实,也更让他完全爱上了身上的制服。他觉得为人民做事的感觉简直太棒了。1988年退伍后,巨大的失落感如幕布般笼罩着他。当时,正好五窑的公安特派员顾承维需要几个联防队员。沈长华激动地立马就去了,在他眼里,这是和制服最紧密的工作了。
那时候年轻啊,上班的时候浑身的劲,不做点事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他经常和顾承维说,我当兵的时候就喜欢这一身制服,所以退伍也跟着你们穿制服的一起干点事。别说,还真特带劲,要是有一天我也能穿上你这绿油油的制服,那真美死了。特派员笑眯眯地说,好好干,有机会的。
就冲特派员“有机会好好干”几个字。沈长华和其他两个一起来的小伙子杨国华、杨锦标拼了命了。巡逻、伏击、审查、做台账、做笔录,三个新来的联防队员把五窑的治安管理得有声有色。
一天,特派员从乡政府开会回来说:“小伙子们,你们的工作乡领导都看到了,说拨点经费,给你们一人买一件警服。你们上班也有我这绿衣服穿喽。”三个小伙子一愣,随即激动得跳了起来。
穿上警服的沈长华内心更加笃定了,他知道自己身上不单单是一件警服,更是一份沉甸甸的责任。警服上的红色五星,像一面旗帜,在沈长华心里招展,指引着他在为民服务的道路上前行。
1989年的一天,沈长华值班。老旧的电台里发出断断续续的人声。沈长华推开斑驳的木窗,把电台的天线伸到窗外,向各个方向试探着接收信号。“请全体公安人员去局里试服装……”沈长华兴奋地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其他两个小伙伴,他们等待着局里正儿八经给他们发衣服,毕竟现在这制服是乡里给的。
高高兴兴去局里试装,到了却傻眼了,根本没他们的份。沈长华犟上了,问为什么。负责试装的哪里知道为什么,他挥挥手里的名单,直截了当,没有你们名字。沈长华他们把名单翻了几遍,的确独独少了他们三个,其他和局里签合同的民警都有。
沈长华愣了,当初光顾着穿上笔挺的警服高兴,没把签合同的事放心上。他看着自己身上的每天被打理的笔挺的警服,一下子觉得名不正言不顺了,这衣服和借着穿穿有什么两样。
三个小伙子眼看着警察梦要破灭,心里翻江倒海,一万个不乐意了。
“走,咱自己争取争取去!”不知是谁提议。
三个小伙子,把头发梳得油光发亮,把皮鞋擦得能照出人的影子,草绿色的警服被整理了一遍又一遍。一种沉重的仪式感扑面而来,他们三人相互看看,笑得心事重重。
局长办公室是第一站。平时沈长华见了派出所所长都不敢大声说话,这回,他为了自己身上的警服,在局长办公室连问了三个问题。“我们几个是不是一心扑在工作上?我们买警服乡里同意,局里知情的是不是?局里是不是一直把我们当民警在用?”局长说:“你们三个小伙子是不错的,情况我会向上反映的。”
向上就是政法委了。沈长华他们一商量,再去政法委。政法委金书记的回答让他们燃起了希望,过几天他去南通市开政法工作会议,这个问题要想办法解决的,这也算是历史遗留问题了。
回到家,是忐忑的等待。等待着要么以后能名正言顺穿笔挺的绿警服,要么和心爱的公安事业分道扬镳。
和沈长华新婚不久的吴艳平看沈长华那几天茶饭不香,劝沈长华,“多大点事,你们几个不是一直穿着警服嘛,这次没换等下次呀。”沈长华委屈得差点哭出来,下次?不知道有没有下次了。
当一名警察,穿上一身制服是沈长华的梦想。梦想在即将实现的时候却又陡然破灭,这种过山车的感觉让沈长华心里直哆嗦。
几天以后,县局政工来人了解情况,补签合同制民警合同。沈长华他们三人的天一下子放亮了,他们觉得身上的警服格外熨帖温暖,而分量愈发沉甸甸的了。
沈长华的一桩心事了了,心情明媚了起来。吴艳平娇羞地说:“长华,现在你得空了。可以在家多陪陪我了。”虽说是新婚,但是之前谈恋爱的时候沈长华忙得昏天黑地经常顾不上吴艳平,吴艳平也没有说过让他陪陪的话。沈长华有点莫名其妙。吴艳平一想沈长华是个老实人,就直截了当了,指了指肚子,意思是你现在不是陪我一个人了。沈长华当场把吴艳平抱了起来。
这是1990年。
三
1990年以后,吴艳平再没有说过让沈长华陪陪的话了。吴艳平知道,说了也是白说,长华一心扑在了工作上,说了反而让丈夫心里感觉不好受,索性就不说了。就是生病,吴艳平也没主动让沈长华陪陪她。
吴艳平的病是2005年发现的,刚开始是肾综合征,肾功能不全。发现的时候,吴艳平像被晴天霹雳命中般傻了眼,“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”。
沈长华是知道吴艳平的身世的。小时候被亲生父母悄悄送到了第一个养父母家的墙根。第一个养父母本来就有一个丫头,照料小艳平几年后又生了一个丫头,种种无奈,又把吴艳平送给了第二个养父母。也是这样的原因,沈长华和吴艳平谈婚论嫁的时候就跟她说了:“我家兄弟姐妹五个呢,结了婚我就来这里陪你和你的老人家们吧。”
沈长华安慰她,别怕,有我在,天不会塌。而且抚养你的老人们对我们都很好。你那些不是亲生的姐妹比亲生的都要关心爱护你。我们在一起一定能够战胜病魔的。吴艳平沉默了。
病情的发展总不遂人愿。2013年的一天,吴艳平感觉天旋地转,中午吃的蔬菜也都吐了出来,撑着给长华打电话。
沈长华正骑着陪他走过十几个春秋的小摩托去处理纠纷。新貌村的两个居民为了零星菜地的归属,非要长华这个老娘舅来评评理。摩托车散架般的噪声几乎完全掩盖了吴艳平虚弱的声音。沈长华心头一紧,没有什么事妻子是不会在上班时间给他打电话的。一定是出事了。
沈长华赶紧调转车头,赶往家的方向。
肾衰竭、造瘘、血透,顺理成章,又恍如隔世。做这些事情的时候,沈长华和吴艳平已经很平静了。牵着妻子的手,摸着能感受血液奔流的瘘,看着血液从身体里被抽出来,经过机器的洗涤再重新注入血管,沈长华坚毅笃定:“别怕。”
吴艳平当然已经不怕了。多年病情的发展,早已习以为常,沈长华多年的陪伴也沉淀下无尽的坚强和勇气。但是吴艳平的眼泪还是不自觉淌了下来。
沈长华用手背抹去妻子的眼泪,第一次对妻子说肉麻的话:“我会陪你一起老的”。
四
沈长华真的慢慢老了,在陪伴和工作中,时间慢慢溜走了。在这个凌晨,在身体给他一次次发出警告的时候,这种老分外折磨他了。
沈长华稍稍推开了华荣宾馆房间的窗户。房间里的烟雾一下子扑向窗口,闹腾着飞了出去。一股清泉般温柔的空气跳跃着进来。沈长华深深吸了一口,一股冰凉直接钻进了心窝里。窗外迷蒙的路灯下,纸片般的大雪肆无忌惮着。沈长华心里一惊,坏了,下雪了。明天星期四,每周二、四、六,妻子都要去南通做血透的。沈长华心情焦躁起来。
球墨铸造厂老板张某也困得不行。平时哪有这么个罪受,今天没办法了,厂里这么大的事,于情于理都要处理好,何况家属要是真把尸体拉过来,那就闹大了,这种不吉利的事情,做生意的哪个愿意。老沈也都弄到这时候了,平时大家关系都不错。
“张总,你现在是赔点钱,人家是人没了。钱没了赚的机会多了,人没了就真的没了。”沈长华的声音提高了,一向微笑的他凶起来,边上的所长也愣了下,“100万,你看差不多行了,人家毕竟上有老下有小的。”
张某坐在床边不说话。女人抹着眼泪,嘟哝着,命苦啊。
“你们厂安全措施不到位啊,张总。我之前有没有和你说过!”沈长华厉声说:“你是知道我的。有些话在这里我也不想多说!”
张某抬头看严肃的老沈,看了看窗外。狠狠拍了拍大腿,行了,看老沈你面子,就一百万。
沈长华其实挺激动,熬了大半夜,分析了大段大段的利害关系,也让安监等部门施加了不小的压力,张某终于松口了。
“别,我没这么大面子,死者为大。”沈长华面无表情。
做完协议,凌晨三点。
走出宾馆的大门,地上已经有了薄薄一层积雪,沈长华第一个在雪地上踩下一个脚印,几十个人鱼贯般从宾馆出来,地上马上乱起来。沈长华说:“早点回去操办后事吧。钱,答应你们的,你们放心!”
死者妻子紧紧抓住沈长华的手,已经说不出话来了。
雪花打在老沈的头上,本已斑白的头发愈发白了。
十几个小时不厌其烦地做思想工作,讲方方面面的道理,说实实在在的人情——焦躁、乏味、累!沈长华仿佛用尽了毕生的气力。可每一次处理纠纷何尝不都是这样呢。在每个纠纷面前,沈长华的热情在燃烧,真情在迸发,耐心在坚守,再苦再累再难,那又怎样。再坚持一下,就守得云开见月明了,沈长华这一坚持就是三十年。
沈长华心里惦记着妻子。明天是星期四,妻子要坐早上五点多的608路汽车去南通中医院做血透。车站正好在沈长华工作的石港派出所门口。从家到车站的十多公里路,在沈长华值班的时候都是吴艳平自己骑电动车。今天,路上可能结冰,沈长华不放心了。
和沈长华一起值班的所长看出了老沈的心思:“老沈,你先回去吧,路不好走,明天送送嫂子,值班也没几个小时了,我去。”老沈憨憨地笑笑,表示感谢,说待会把老婆接到所里,不影响值班。
沈长华小心翼翼地回家去接妻子。他想打电话让妻子准备准备,一到家就出发。手机已经掏出来了,想想又放下了,让妻子多睡一会儿吧。
这条回家的路上,布满着沈长华在石港派出所二十多年的足迹。在这个寂静肃杀又漫天飞雪的凌晨,沈长华的思绪无序地飘飞起来。
五
洋兴公路,两亲家争小孩就是在这里。那是2005年。沈长华记忆太深刻了。40岁的沈长华一股子倔劲,非要把这家长里短的矛盾给化解了。高温,烈日,沈长华两头做工作,汗如雨下。当时怎么把工作做通的,沈长华已经想不起来了,和长年累月的群众工作相比,无非是换位思考,真心真情,软磨硬泡。让沈长华记忆深刻的,是因为在处理完这个纠纷的几个小时后,沈长华的腿开始发麻,腰开始酸疼,躺着的时候居然起不来了。
几乎从不请假的沈长华终于向所长请假了。
吴艳平扶着病人沈长华进了医院。一查,背部L5双弓崩裂并一度滑脱。医生说动手术吧。
沈长华看看吴艳平,又看看医生,说:“我们先回去吧。”医生愣了一下,说:“哦,实在不想手术,回去也行,但是必须要注意了。睡觉一定要是硬板床,腰带要扎起来,多倒着走走,缓解下腰部压力,站和坐的时间都不能太长。”
沈长华看完病,又陪着吴艳平去做了肾脏检查。在医院检查室门口的铁凳子上,吴艳平问沈长华:“长华,医生让你开刀,你怎么一口就回绝了?不会是因为我吧。”
沈长华腰背酸疼得坐立不安,面对妻子的提问,他笑了:“你可没这么大的面子。这病啊,我知道的。”
沈长华说起他在石西工作时候认识的一个老人家。
老人家里比较困难,那时候的沈长华是顺路去看看的。沈长华就是这样,在他的辖区,跑遍了每家每户,把家庭情况特殊的都记在了本子上,如今已经整整记录了近60本工作日志。家庭困难的,他会时不时去看看,哪家有矛盾的,沈长华会经常去聊聊。老人就是工作日志上的一员,他两年前开刀,如今走路都需要拄着拐杖,而他开刀的原因也是椎弓崩裂。
沈长华笑着跟吴艳平说:“你看,我平时到各个村里到处转转,这样的收获是不是也很不错。我加强锻炼,坚决不开刀。别说,绑个腰带还挺舒服。以后去辖区站得正,坐得正了。”
沈长华就是这样,困难和疾病在他眼里都轻如浮云,但辖区的老百姓在他心里却重如泰山。他生活的点点滴滴都和百姓们交融在了一起,浓得已经化不开了。
不管怎样,腰病就从那时候和沈长华做伴了。
(未完待续)